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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范若蠡的批判较之楚璧还更进一步，发动学生参与。学生们接过老师们咀嚼过的材料，面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当然是义愤填膺！与那些吞吞吐吐，避重就轻，言不及义的老师相比，气势大不一样。批判会结束时还出现了推推搡搡甚至辱骂的乱象，坐在台上的人竟如木雕泥塑般的不加制止。大约持续了两分钟，副校长高曙进实在看不下去了，挥手让那些学生退下。这样的效果正是左步云所期待的。这是震慑阶级敌人的需要。受到超过楚璧还的待遇是范若蠡始料不及的，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触犯众怒？他甚至有一闪念：我是不是真的犯了大错？我是不是真的站到人民的对立面？怎么会呢？我不曾想与任何人为敌，我衣食无忧，家庭和睦，我没有理由怨恨社会！是的，我的世界观离共产主义境界还相差甚远，我还有许多陈腐观念，我这样的旧知识分子恐怕真的该淘汰了。虽然这些思绪扰动不已，其实也只有一刹那，血涌头顶的一句话挥之不去：“士可杀不可辱！”

范若蠡是怎样踉踉跄跄走回家的，他都不知道。打定了主意的他进门前很快整理好情绪，夏菊珍一见，没发现什么特殊情况，担还是不放心地问：“没怎么样，还好吧？”“还好，也就把大字报上的话重复嚷嚷，听腻了，也就那样。”夏菊珍觉得也是这么个理，折腾好几天了，就差一顶帽子了，老范可能真的坦然了。吃过饭，她收拾完琐碎的事儿，又坐着陪老范聊了一会儿，招呼他去歇着，范若蠡说：“你先睡吧，我想在外面走走。”夏菊珍说：“我陪你一道逛逛 。”老范说：“不用，我想一个人静静，我转一圈就回来。”千不该，万不该，夏菊珍不该放他一个人出门！听夏菊珍确已安寢，老范掩门而出。夏菊珍与范若蠡一向琴瑟情深，他不在，她如何能安然入睡？约莫过了半个小时，老范还没回来，她翻身而起，突然瞥见饭桌上一张字条，展开一看，魂都没了：“菊珍：脱掉臭皮囊，也许才是真的新生。走，我有许多不捨；留，我有无尽难堪！今生幸遇，今生愧对！若蠡绝笔。”夏菊珍呼天抢地，夺门而出。她寻遍了大街小巷，才猛然想起，老范要寻绝路，不可能在街上蹓跶，她跑上江堤，望着滔滔江水，泪如泉涌，她瘫坐在江堤上，她为自己的大意悔恨不已，她恨不得追随他而去，可是，那个上高中的儿子怎么办？老范哪，你脱下了枷锁，却把它放到我的项上，我们是前世冤家！

第二天，嘉余城下游十五公里处的回龙嘴发现老范遗体，学校怎么处理这事呢？当然不会有人承认批判会侮辱了他，也不能说他是自杀，因为他没有自杀的理由。还没给他戴帽子，他还在人民教师行列，显然，最好的措辞便是：他是散步时失足落水！在左步云看来，如果帽子已经扣上了，那要简单得多：“自绝于人民！”

追悼会当然不开了，按“非正常死亡”处理，怎么处理，没有先例，那就领导说了算：除给安葬费之外，抚恤金免提。在领导看来，两清：夏菊珍不会再有右派家属的包袱，你应该大喜过望，还有什么纠缠？学校以员工“失足落水”处理，不会招致社会上叽叽喳喳飘来的骂名。领导就是领导，领导的水平是下属们无法企及的。

张承彦对袁伯驹说：“左校长都对范老师不幸失足落水身亡感到悲痛，我们没有理由不到他家去看望遗属。”袁教师对老张当着钱文淑的面如此表达着实佩服：“当然，当然，我们还是一个科室，共事多年。”钱文淑没有得到左校长得特别面喻，不敢随便声附和，祁思魁和姜铭表示愿意一同前往，张和袁虽然对姜铭同去一百个不愿意，可是，第一，不好拒绝；第二，有个领导们都信得过的人陪着，不是更不招人忌讳吗？

两天前还对坐倾谈，两天后阴阳两隔，夏菊珍的悲痛无以言表！她和范若蠡的第一个儿子幼年不保，快四十岁时才有这个儿子，今年十六岁。丧子曾给夏菊珍重创，中年丧夫又是重拳砸下。张老师一行进门时看到夏菊珍憔悴了许多。两个老的拉着夏菊珍泣不成声！两个小的则在范老师的遗像前鞠躬不迭。范家也没设什么灵堂，只是拉一张方桌靠墙，摆上遗像。忽然，扑通一声，祁思魁双膝跪下，放声大哭。夏菊珍和儿子范志远赶紧过来扶起，连声说：“祁老师，当不起，当不起！”张承彦问夏菊珍：“有白纸吗？我要为老范写几个字。”范志远找来笔墨纸，张承彦写了一幅輓联：

左思右想 君何失足？

后顾前瞻 我太伤心！

姜铭自进门伊始就觉得不自在，见张老师写好，说：“署名写语文组全体同仁吧。”张老师说：“惭愧！我自惭形骸，代表不了语文组，你们心意到了就行。”

他写下“弟承彦敬叩”又和夏菊珍说了几句话，四个人就告辞出来 了。

一路上都不说话，到分岔口，礼仪性地说一声：“我从这边走了！”四个人各自回家。

袁伯驹走在路上，骂自己是事后诸葛亮，为什么呢？因为他了解，范若蠡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，那天批判会后范若蠡的反应曾让他疑惑：那么侮辱性的行为我都受不了，他怎么只是稍微的一瞪眼呢？我为什么就没有去帮他排解一下呢？我是前怕狼后怕虎，我是患得患失！带着满脑子的自责，袁伯驹回到家里。

老太太也听说了范老师的事，深深叹息，她说：“伯驹呀，你说范老师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？普天下那么多人都能扛得住，他怎么就扛不住呢？”老母亲的话又一次剌痛了袁伯驹的心，他说：“在老范家，夏菊珍拿出他临走时留的一张条子给我们看，其中两句话让我震颤不已！‘走，我有许多不舍，留，我有无尽难堪’他那时的心情是何等的纠结！到如今，可恨的是，人们不去谴责羞辱斯文者的无知和暴虐，反而嘲笑被侵害者所谓宁死不认罪，上哪儿去说理？”于娴赶快来熄火：“什么都别说了，死者已矣，随人家怎么说吧。活着的人千万不要乱了方寸，不可再酿变故。奶奶说是不是？”袁老太连连点头，“于娴说的是，我们吃饭吧。”

晚上，在床上袁伯驹又和老婆说起张老师给老范写得輓联，他说：“短短十六个字，充满悲愤！思维之缜密，用词之妥贴，非张承彦不可为！官方说法不是说范先生是失足落水吗？上联写‘左思右想，君何失足？’表面意思是你怎么好端端的滑到水里去了呢？其实，左思右想就是质疑：官方为什么要遮掩此事？还有一层意思，如果有人要把去范家吊唁的人扯上同情范若蠡右派言论，那么，輓联可以解释为：你怎么滑到那个境地？一失足成千古恨呀。不愧出身教育世家。”于娴也认为，张老师处世老成，很懂得明哲保身。袁伯驹说，张老师常说，古人有“达则兼济天下，穷则独善其身”，我看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有显达的一天，兼济天下这个目标只能仰仗高人了，我呢，守住底线就行。他这话在很多人看来，很没有出息，胸无大志。可是在我看来，能做到守住底线，不张狂，不损人，就十分了不起。于娴说，有些人没有张老师那样的人品学问，却自视甚高，正道不够，邪道凑，不然哪会生出许多祸事！夫妻俩又聊了一会儿，也乏了，倒头就睡着了。

第二天似乎很平静，大概范若蠡的下一个还没有确定吧。正好有一节课的时间办公室就老袁一个人，给了他胡思乱想的空间。他想破解张老师给他的那个“亚”字谜。按照提示，加一个偏旁部首，两个亚就各成一则成语，一个给风头正劲的人，一个给他自己。亚字可加的部首：加个心是恶，加个口是哑，哑不是亚字有了一个口字就不能出声吗？是的，就是有口难言！这个肯定是他给自己的。亚有心变坏当然就是指风头正劲的人了，可是，有心变恶不是成语呀？脑子转了好一会儿，一拍大腿：存心为恶！妙！那些人存心为恶，我又无力阻止，对受害者无力扶助，还时时担心自己会不会一不小心被卷入其中，怎么不是有口难言！正在遐想，传达室老杨走进来：“袁老师，你有一封信。”站起来接过，一看是二弟仲骥寄来的。坐下来拆开一看，在几句问候的话之后，就是向他这位大哥报告他那里的运动形势。城市大，信息广，知道的事情多，这还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当官的跟风的劲头比小地方的小官更大。仲骥说，他们那个单位本来也就学习文件或大报社论，不象政府机关或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搞什么大鸣大放。最近变了，大概系统领导层的人物很有一些掉进的“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”，那狗屎星子也就自然溅到下面来了。老二说，眼下自己还能做到随波逐流式的置身事外，以后就不得而知。他在信中一面叮嘱大哥小心谨慎，一面又忍不住大发牢骚，什么叫人家提意见，叫人家知无不言，言无不尽，再三强调言者无罪，但是翻脸比翻书还快，马上给人家扣屎盆子。你这不是拉人上当吗？我以前是很尊敬领导的，我认为那些当领导的都是千锤百炼成长起来的，值得信赖。象这样食言而肥，我以后还怎么相信他们？你也要注意，千万不要中了领导的圈套。信还没看完，下课铃响了，老袁赶紧把信叠好放到抽屉里。语文组的几个人陆续回到办公室。

下一节课是他的，下课的时候还没有走进办公室，就瞅见姜铭在他办公桌下面弯腰找什么东西。他有意停下脚步，怕冲撞他弄得人家不好意思。也只有半分钟的光景，小姜就起来离开回到自己位子上，背对着老袁，所以老袁也没看到他手上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。下班后，袁伯驹已经出山了校门，才想起来老二的来信没带，又回到办公室，开抽屉一看，信没了，信封倒在，坏了，是不是放信进信封的时候听下课铃响紧张了，把信纸没塞进去，掉地上了？八成是！怪不得小姜鬼鬼祟祟地在我办公桌下面找呢.这怎么得了，这家伙要是把这封信交给校长，我和老二都完了。他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，把另外几个抽屉，根本不曾触动的抽屉都翻了个遍，地上也找了几遍，他彻底绝望了。回家时的状态用四个来形容：失魂落魄。这事儿还不能让老太太知道，甚至也不能让于娴知道，捂一时是一时，看明天有什么反应再说。要是她们知道了，特别是老母亲那么大岁数的人了，难免有什么不测。老袁这个人，教书行，演戏真不行，于娴说过，伯驹有什么心事一定写在脸上，想瞒一点门都没有。他故意走得很慢，努力调整情绪，尽量做到不露痕迹。

............试读结束......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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